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格格党 > 上山·上山·爱 > 第十六章

第十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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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葇追究完了我跟不跟别的女孩子"做我们之间做的事"以后,她又转移重点,关心到"忘情"的问题。www.xiaoxiaocom.com

"古人讲太太忘情,"小葇一脸忧虑的说。"好像你就是那样吧?我发现:除了你留在我身上那一刹那,你是完全动情的,除此以外,你的眼神,老是闪出理智的光辉,你不是百分之百动情的,这就是太上忘情吧?,情一忘,你就没有情了吧?"

"古人讲太上忘情,太上是最高明的人、是圣人。太上忘情不是没有情,而是有情,但把它放到好像忘了的层次。照原始的解释,忘情是寂焉不动情,若遗忘之者。庄子说:言者所以在意,得意而忘一言。陶渊明说:此中有真意,欲辩已忘言。忘言不是说把要说的话给忘了,而是默默的体味它的意思,不以说话来表达。忘情也是如此。忘情绝不是无情,而是有情的,可是有情却不为情牵、不为情困,要把情处理得豁达洒脱。有情是好的,但是有情一有到沾滞、一有到不洒脱的地步,就把情给弄得乌烟瘴气了。圣人和太上绝不这样把情给弄糟了,甚至弄成恶形恶状化。晋朝王衍死了儿子,他悲不自胜。他的好朋友山涛去看他,说何必如此。他回答说:圣人忘情,最下不及于情。然则情之所锤,正在我辈。这段话重点不但在圣人忘情,更在最下不及于情,最下就是三流的、不入流的人,这种人对情一片号陶,全无抑制、转化与升华的修养。结果呢,情就沦为恶形恶状化。中国人在哭丧上,最能表现这种恶形恶状。王衍说最下不及于情,就是指这种水准的人,最下。是全无格调的,连情字都不足语也。太上忘情,的范围是广义的,当然也包含男女的爱情在内。我总觉得,在爱情的离合上,尤其在离别、在分手时所表现的,最能看出一个情人的水准。晋朝王衍的镭情论,认为情之所锤,正在我辈,有别于太上忘情、圣人忘情,关键在王衍的儿子死了,他的反应有点镇牛角尖,我拿一位现代老祖母的故事一比,就比出来了。一个老祖母死了小孙女,但她没有悲不自胜、没有一片号陶,反倒看起来很平静。人们奇怪,问她为什么死了小孙女还如此达观。老祖母说:我很老了,我的生命不但指日可数了,并且指时可数了。每一小时对我都很重要,我对每一小时都很重视。所以,同一个小时,我用来伤心难过,为我走了的小孙女流泪,倒不如花同一小时,用来回忆我跟小孙女的快乐时光,回忆我们怎样在阳光下捉蚱蜢、怎样在树丛中捉迷藏、怎样拍手高歌、怎样一人吃一个蛋卷冰淇淋……一小时中,我有太多太多快乐的时光可以回忆,为什么我要那么想不开,在同一个小时里,专想小孙女的死而制造痛苦呢?这位现代老祖母,比起古代的晋朝王衍来,岂不高明多了吗?老祖母的作风,只在一念之转,但那一转,就是太上忘情。"

小葇听得入神了。我讲完了,她朝我笑了一下。"讲得真好,太上忘情做得最好的,原来不是古人而是现代老祖母。老祖母的成功,好像是以情制情,以一种感情来驱走另外一种感情。"

"你说对了,老祖母的一小时中,她只塞满一种感情。"我两手一推。"就是和小孙女甜蜜的、快乐的回忆,这种回忆一塞满,对死者的哀伤就挤不进来了。不过,有一种比老祖母更别致的,是英国诗人华滋华斯(willianwordsworh)那首(我们七个)(weareseven),诗中写他碰到一个八岁的小女孩,诗人问她说,你有几个兄弟姊妹呀,她说七个。诗人问那七个,她说两个去航海了,两个住在别的地方,一个姊姊一个哥哥埋在那小屋旁边。诗人说,活着的才算,应该只有五位才对。小女孩说,婶妹哥哥坟上:

我常在那儿织袜子,

我常在那儿缝手帕,

我坐在那儿地上,

对他们唱歌说话。

我常在太阳下山!

看天上又睛又亮。

我端着我的小碗,

在那儿把晚饭吃上。

mystockingthereioftenknit,

mykerchieftherelhem;

andtherleuponthegroundisit,

andsingsongtothem.

andoftenaftersunset,sir,

whenitislightandfair,

itakemylittleporringer,

andeatmysupperthere.

诗人又写着:

那么还有几个?

啊,先生,我们七个。

她回答,干净利落。

但他们死了,两个死了,

他们的灵魂,上了天了!

这些话:是开边风,一说而过。

小女孩执意她没错,

小女孩照说:不对,我们七个!

"ifthevtwoareinheaven?”

quickwasthelitlemald’sreply,

“omaster!weareseven.”

“buttheyaredead;thosetwoaredead

theirspiritsareinheaven!”

twasthrowingwordsaway;forstill

thelittlemaidwouldhaveherwill,

andsaid,“nay,weareseven!"

华滋华斯这诗写这个纯真的小女孩,置姊姊哥哥死亡于度外,不论生死,手足照算,视亲人虽死犹生、若亡实在。这种境界,看似童探,其实例真与参悟大化的高人境界若合符节。高人的境界在能乐入哀不入,在生死线外,把至情至乐结合在一起。这种至情至乐是永恒的,不因生死而变质,纵情随事迁,并无感慨,反倒只存余味。人生有了这种境界,自然不会生无谓的伤感、自然不会否定过去或逃避过去、自然会真正达到所过者化,所存者神的新水准。所过者化,所存者神在这里,化字该解做化境,神字该解做余味。达到这种水准,才是真正正确的水限。相对的,轻易多愁善感是没水准的,哀乐不能入也是没水准的,高人的水准是乐人哀不入,只有轻快,没有重忧;只有达观,没有闲愁,这样的境界才是修养最高的境界,华滋华斯诗中小女孩的境界,恰恰是这种境界,虽然小女孩一派天真,全无哲学与理论,但是她举重若轻,每只手脚都充满了生命,她那管什么叫死。

andfeelsitslifeineverylimb,

whatshoulditknowofdeath?

这种境界,多么高明。我写过一首诗歌颂这种小女孩:

虽生有死原非假,

虽死犹生本是真。

生生死死原一体,

不以生死易童心。

这就是我所歌颂的哲学,从老祖母哲学到小女孩哲学,都是那样的真纯、简单。小葇叼,你在台大哲学系永远学不到。"

"是学不到。"小葇点点头,有点茫然的说。"假如有一天,我先走了,埋在坟里,你会用老祖母哲学来只想我们快乐的日子吗?会用小女孩哲学去认定根本不把我的死当死吗?你会吗?"她美丽的两眼注视着我,想注视出我真的答案。

"不会,因为前提不成立。你根本不会比我先走,别忘了你比我小十五岁。"

"你不是十再把我扮成女鬼吗?万一会呢?"

"那我就老祖母一下、小女孩一下。老祖母一下,为了我们之间,除了快乐的日子可以日忆,还有别的吗?小女孩一下,为了生生死死原一体,谁先生谁先死,其实都一样,只要太上忘情,一切都没问题。不过,要注意,太上忘情是不准哭的。欧阳修的好朋友石曼卿死了,欧阳修写祭文怀念他,最后说我虽然明明知道生离死别的人间盛衰之理,可是我想起我们的前尘往事,就不由得悲从中来,不觉临风而陨涕者,有愧乎太上之忘情,他还是哭了。"

"可见做到太上忘情的境界,难度很高。"

"高也要做到,因为那种境界太高超了、太高明了。"

"看这样高难度,一旦做到了太上忘情,恐怕不去恋爱了?"

"太上忘情非但不是不去恋爱,并且还恋爱恋得畅快淋漓,只是能够及时断情绝情而已。因为太上的境界是第一流的,第一流的爱情往往是短暂的、新奇的、凄迷的、神秘的……当两人相处得太熟太久的时候,第一流的爱情,就会褪色。爱情的坟墓,岂特结婚而已,不讲技巧的超过三个月,坟墓的土壤,就开挖了。在这种可能发生的时候,太上会提前结束。"

"绝不白头偕老?"

"绝不白头偕老。"

"绝不比翼双飞?"

"绝不比翼双飞。只是双飞一下,就各飞各的。就东飞伯劳西飞燕,就劳燕分飞。我有一首标题《情老》的诗,我背给你听:

好花应折,

因为花会老。

莫等盛开,

折花要趁早。

春天应手,

因为春会老。

莫等冬去,

才把春天找。

爱情应断,

因为情会老,

劳燕先飞,

是为两人好。"

你的诗,"小葇说。"写得虽然无情,却很洗练。""谢谢夸奖。不过说到无情,我还有一首《然后就去远行》的诗,也背给你:

花开可要欣赏,

然后就去远行。

唯有不等花谢,

才能记得花红。

有酒可要满饮,

然后就去远行。

唯有不等大醉,

才能觉得微醒。

有情可要恋爱,

然后就去远行。

唯有恋得短暂,

才能爱得永恒。"

"也是好诗,"小葇说。"我看你两首诗中都提到花,一首是把花给折了,一首是不等花谢人就跑了,花在你眼前,命可不太好呢。"

"会吗?花被我看到,就是好命呀。你注意到了吗?在植物里,花只是整株植物的生殖器而已,但它长在上面,而动物和人的生殖器总长在下面,这就是动物和人不如植物的原因吧?但这一生殖器大漂亮了,被人看中,因而赞美欣赏不绝。其实花与人的关系,是一个有趣的哲学问题,明朝的王阳明(传习录》中有一个故事,说王阳明在山中,他的朋友问他:天下无心外之物,如此花树,在深山中,自开自落,于我心亦何相关?王阳明答道:尔未看此花时,此花与尔心同归于寂。尔来看此花时,则此花颜色,一时明白起来,便知此花,不在尔的心外。这种走火入魔的唯心论是很有趣的,心中有花,才算有花,心中无花,花就非花,花的存不存在全靠进得了进不了你的心,我想花若有知,一定也不服气。"

"对,你说的对,打倒王阳明!"小葇举起拳头。

"对,我说的对,打倒王阳明!"我也举起拳头。

"打倒走火入魔的唯心论!"小葇又喊。

"打倒走火入魔的唯心论!"我跟着喊。

"我们为花向王阳明抗议!"

"我们为花向王阳明抗议!"

"我们保护花!"

"我们保护花!但在床上,要采花。"

"你说什么?"小葇问。

"我想起旧小说中的采花大盗,,半夜飞来飞去,飞进女孩子的房间。"

"你怎么可以这样?"小葇假装生气,质问。"你这样不尊重女孩子,我要联合新女性打倒你。"

"不打倒王阳明了?"

"不打他了,还联合他一起打倒你。"小葇把拳头继续摇着。突然间,我把她搂到沙发上坐下,把头枕在她的腿上,不肯起来。

小葇拍我的脸,要我起来。可是我置若阁闻。她的手碰到我耳朵。她摸着我的耳朵,"你不听话。"她又补了一句:"你耳朵好硬,你不听女人的话。"

我笑了一下。"这好假有点道理,"我说。"我是不听女人的话。但我想起一句英文谚语:"awomansadviceisnotworthmuch,buthewhodoesntheeditisafool."女人之言,何足道哉;但不注意,就是阿呆。"

"你不是阿呆、不是傻瓜,你太精明了。你不是傻得不听,你是精明得不听。有一点,你知不知道,我和你一样,我也不听女人的话。并且,我也不听男人的话。"

"你不听男人的话,但你听男子汉的话。因为我是男子汉,我知道你听我的话。你是最聪明的女人。最聪明的女人绝不跟男子汉争胜,只有愚笨的女人,才以这种争胜自豪。"

"你不喜欢愚笨的女人?"

"不喜欢。"

"即使很好看。"

"即使是第一美人,但她的争胜令人讨厌。你可以同女人争胜,你可以同男人争胜,但不能同男子汉争胜。这种第一美人,大不知道天高地厚了。"

"这种人大概是新女性。"

"对了,十九是新女性。人一有好的条件,就难免不知天高地厚。但这种不知天高地厚,发生在男人身上和发生在新女性身上,程度就完全不一样了。男人有五分好条件,就自我膨胀为十分不知天高地厚,可是新女性若有五分好条件,就会膨胀为五十分。结果呢,有好条件的这种女人下场大都很悲惨,这都因为她们不知天高地厚,而把已经到手或可以到手的幸福,不知珍惜,亲手毁灭掉。我认为做为一个女人,不论有多少好条件,如果不能清楚自己的立场,她的下场必然很悲惨。这种人老是想争自己人的胜、老是想打倒她不该打倒也打不倒的对象,叫嚣抵制什么大男人主义,其实该抵制的,是她的偏执狂、她的自卑感、她的不均衡的偏见,真正够水准的女人绝不这样。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(queenvictora),做了女王,也难免不知天高地厚,一天晚上敲房门,丈夫阿尔伯特(princealbert)问是谁,门外神气的回答:维多利亚女王!阿尔伯特不开门,也不理什么女王。直到维多利亚恍然大悟,在门外小心的说:youwiflealbert。门才开了。维多利亚毕竟是帝王气象的女人,她知道不该争胜的对象,不可以争胜。真正够水准的女人眼中,绝没有什么大男人主义,她潜移默化了一切矛盾,她不要胜利,因为她不失败。她根本就不级和平的事,当做战争来处理,——她知道天高地厚。"

"新女性弄不清战争与和平,但是,新女性至少很好看、很会打扮。"

"好看吗?很会打扮吗?我却到处看到了许多妖怪,尤其是老妖怪。从陈香梅到尚奈儿(gabriellechanel),到七十多岁老大大玛琳.篱德丽(marlenedietrich)展示大腿,这都是老妖怪、老妖怪。老妖怪是青春一点也没有的新中性中性,因为月经也没有了,美容医院和法国香水的挽救效果也愈来愈小,小到最后香水是香水、她是她。这时候的她,本该是个老太太的打扮的,可是她不,她一定要老妖怪。打扮如此,作风自然也老妖怪,教人看了难过得要命。别人人入都知道她是老妖怪,可是她自己不知道,真他妈的。几年前,有个法国夫人在台湾时装界招摇,老得鸡皮鹤发,看了她,除了鸡皮疙瘩外,你不会起任何反应,可是她自己不知老之将至、也不知妖怪之将至,真要命。"

"但上了年纪的人也有打扮的权利。"

"当然有。问题出在她们完全不自知自己已经不适合作怪了,她们自己总不知道,或者是全世界最后一个知道。当她们知;道的时候,全世界的香水,已经供不应求了。"

"古话说红颜薄命,大概多少也有红颜久了,就会妖怪之将至的寓意吧?"

"现在时代变了,女人抬头了,这四个字的解释自然要现代化一点:红颜不止于美色、薄命不在于早天,而是有好条件的女人,下场都悲惨。这种情形,大概统计学可以用得上:若统计一下,自女权运动以来、男女平等以后,凡是成为名女人的人,究竟有几个是好下场的?有几个是幸福的?这种统计,若以电影明星和女作家抽样,就可得到惊人的结论。这种女人中,尤以灵性才女出道的、以文化美容出现的、以美人或第几美人出场的,更为明显,因为这一类的觉醒来得最迟,嘉宝最后说她把她一生搞得乱七八糟,她终于有了这种迟来的自知之明。嘉宝毕竟还算高人,等而下之的,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醒,到死都还怨天尤人。"

"所以,你讨厌新女性。"

"我讨厌新女性。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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