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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、法拉利看见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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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我的处女作问世之际,k谈社文艺编辑u山先生帮了我很大的忙,后来我就一直和他很要好。www.mengyuanshucheng.com

u山和我一样,都是生在京都,长在京都。他比我年长许多,却绝不倚老卖老。d大学经济学院毕业后,顺利进入一家大商社工作,但第二年就辞掉,改到k谈社任职。据说他跑去当编辑的原因是“只盼能见到《献给虚无的供品》的作者(译注:中井英夫),并与之共事”,可见他对编书是多么有兴趣。

他个子矮,皮肤黑,脸长得有点像画册中的“可爱厨师”。戴上墨镜后,也有人说他很像最近的吉田拓郎。我自己则是认为他跟评论家野崎六助十分神似,简直像兄弟——但无论别人怎么说,u山本人似乎都不赞同。

拙著《杀人迷路馆》中有一位编辑宇多山英幸,就是以u山为蓝本的。该书将宇多山写成一个酒鬼,一喝酒就趴在地上大嚷“我是一条毛毛虫”、“我要回原始世界去”……其实这是真人真事,就发生在u山身山。不知该叫幸运或不幸,我就曾亲眼目睹过。那是他打着赤膊,在屋内滚来滚去,活像一只毛毛虫。那景象令我既害怕又心酸,还差点就多管闲事劝他以后少灌黄汤。

故事就发生在一九九五年春秋——亦即u山意外升任k谈社平装小说部经理,由新手a元君接任原职负责编我的书那一年。

“……听说邻村最近发生了奇怪的案件呢。”

u山之妻k子以优雅的语气说道。她比丈夫小两岁。

“奇怪的案件?”

虽然当时我已喝得醉醺醺,但一听见“案件”两字,却立刻有了反应。此种可悲之习性,乃推理作家所特有。

“是什么怪案?”

“就是……”

k子将水果盘置于桌面,“哟嗬”一声坐到沙发上。她的身材娇小玲珑,比u衫更矮更瘦,但脸蛋小巧可爱,秀外慧中,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姬圣女。而且气质高雅,厨艺极佳,又会演奏大提琴……见过这对夫妻的人,绝大多数都会说:“鲜花牛粪,可惜可惜!”u山听了,总是猛点头说:“至理名言,深得我心。”

“就是说,最近——这个礼拜二晚上……”

k子的语调永远是那么和缓稳重。无论何种状况、何种话题,她讲话的节奏永远不慌不乱。

“就是住在邻村那个……”

“喂、喂。”此时u山插嘴道。“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说。”

他从晚餐前就猛灌啤酒,早已酩酊大醉,口齿不清,还好讲话勉强还能听懂。

“哦?”k子美目望向u山。虽被打岔,她却似乎毫不在意。

“什么事更重要?”我问道。

u山俯视空酒罐,道:

“我才喝了两口,怎么酒就没了?”

桌上满是空的啤酒罐,其中大约一半是u山喝掉的。另一半我只分了一杯,其余的则全在a元君肚里。k子滴酒不沾,只品香茗。

“冰箱中也没了。”u山大声指控。“那是不可能的!”

“你就适可而止吧,别再喝了。”k子岔开话题。

u山哼了一声,悻然说道:“那就奇了,明明买了很多,怎么……”眼珠往上一翻,瞪着k子又道:“你藏起来了吧?”

“哪有?藏也没用,因为你u山先生会马上找出来。”

已是多年夫妻,k子却依然称其夫为“u山先生”。我从来未听她叫过别的称呼。u山这边也一样,老是将k子婚前的旧姓拿来加个“小姐”,就这样称呼其妻。我起先听了感到很不自在,但日子一久,也就习惯了。

“哼!”u山抱着胳膊,懊恼之色更形强烈。

“奇怪,酒没了……事情严重了。”

“u山先生,u山先生。”

刚上任的a元君以客气的口吻插嘴道。他有一张圆滚滚的脸,活像一个戴了眼镜的布制熊娃娃。但人不可貌相,最近我才知道,原来他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。他身上从不带钱包,也不戴手表,车子是mg,碗中的饭每次都扒到一粒不剩……今年三十岁,单身,择善固执。

置于贪恋杯中物这点,a元君丝毫不输给u山,千杯下肚亦面不改色。但他烂醉如泥时,并不会变成“毛毛虫”,所以周遭的人比较放心。顺便谈谈我自己,我只要两、三杯啤酒,就会醉倒不省人事,体质不可谓不差。

“u山先生,酒一买回来,你自己就全搬到阳台上去放了。你怎么忘了呢?”

u山一听,双眼圆睁,似乎喜出望外,“哦”了一声,便往阳台走去,顷刻间就抱回一大堆啤酒罐。外面寒风飕飕,啤酒早已冻得冰冷。

k子面露讶色。u山好像很得意,一边斟酒一边偷看她。

“绫十兄也来一杯如何?”他向我劝酒。

“我不行啦。”我婉拒了。原因除上述的虚弱体质外,发烧也有关系。今天一大早我就全身发热,大概是受了风寒。方才我向k子要了一些感冒药,配了一杯啤酒吞下肚,所以现在已头重如山,昏昏沉沉。

“那a元君也来一杯。”u山说着,就要倒酒。

a元君立刻说:“u山先生怎么光喝啤酒?我倒想喝别的酒。”

u山“哦”了一声,上身用力往后一仰,然后向k子说:

“a元君说要喝别种酒,我们不是有威士忌吗?”

“啊,有——要掺什么吗?”

“冰块。”

k子走到厨房拿干净的杯子和冰块,并说:“绫十先生,你要茶还是咖啡?”

“咖啡好了,愈浓愈好。”

“那我就顺便泡咖啡。”

一切就绪,饮料备齐后,u山举杯道:“来,大家干一杯!”看样子,他好像因为得知啤酒还剩很多,所以心情特佳。

“好了,那么……”u山回到最初的话题,就像他没插过嘴似的。

“刚才你说有什么怪事呀?我好像从未听说过呢。”

“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。”k子的口气十分平稳。“就是说,隔壁那村子……有位葛西先生住在那边,你晓得吧?”

笠井先生?(译注:“笠井”日语发音同葛西。)

我一听,自然立即想到作家笠井洁,但我知道笠井洁家有“吸血鬼亭”之雅好,虽然同是在八岳岭的山麓地带,但应该离此地相当远,不可能是“隔壁那村子”,那么?……

敢情a元君也有相同的疑问。他一面摇动酒杯,一面像只幼熊般侧头偷看我。u山似乎也大惑不解,以讶异的神情问道:“哪来的这个人?”

“啊呀,你怎么忘了?”k子杏眼一瞪,好像一个母亲在看自己那成绩很烂的儿子。“就是那个……那个衣着光鲜的老头,常坐法拉利出来的……上次不是说过了吗?”

“咦?——啊,对了!”u山以拳头轻敲自己的脑袋,说道:“好像是听说过,什么法拉利……唉,到底是谁呢?”

“真是健忘啊,u山先生,上次我提到他的时候,你一定是在醉醺醺的状态吧?”

“啊哈,真丢脸。”

看来这位“笠井先生”定非作家笠井洁。我知道笠井洁的爱车是雷诺的阿匹奴,从未听说过他乘坐法拉利,而且,他也还未到让人称作“老头”的年纪。

“——就是说……”k子依然以不慌不忙的口气说道。“那位葛西先生心爱的小新,在本周二——十四日夜晚被人杀死了。”

2

十一月十八日,星期六晚上。

我来到u山夫妻的别墅。此处位于信州八岳岭的山麓。这一带是避暑胜地,别墅很多,四周全是别处罕见的美丽白桦树。u山夫妻的小公寓就在其中,房子造型十分潇洒美观。

平常我都只在京都大街一带走动。十七日早上,我由东京启程,前往轻井泽。每年这个时节,有“轻井泽大师”之称的内田康夫先生(译注:推力作家),都会在此地大宴宾客,招待亲朋好友,名为“轻井泽暮秋同乐会”。我与内田先生有一面之缘,因此这次也应邀赴约。本来我很懒得出远门,因念及能够吸到睽违已久的信州空气,故而答应前往。

原先预定在轻井泽的旅社暂宿一宿,事毕马上会京都,不料u山说:“好不容易来了,干脆和a元君到八岳岭来玩吧!”因u山和a元君都参加了内田先生的宴会,而且两人都是开车来的。所以翌日我只要搭其中一人的便车去八岳岭即可。k子也会及时赶去回合……这么一说,我当然心动了。

十月底的时候,我的短篇集《眼球绮谭》已顺利由s英社出版。接下来是一本杂文类的随笔集,已谈妥要让k谈社出版,负责和我接洽的是a元君。这是他接替u山职务后的第一件工作。去那边可以谈公事,亦可谈私事,何乐而不为。于是,形成就这样决定了。

k子已抢先一步抵达别墅。这天晚上吃的菜里面,就有很多她前一天亲自去采来的菇类食物。

“不知叫什么菇,反正应该能吃吧?”

饭前听k子这么一说,我的心里直发毛,a元君似乎也有点害怕,不过k子亲手做的菜,依旧十分美味。幸好吃下以后并未四肢麻痹,可惜我因重感冒,佳肴满桌确食不下肚。

随笔集的事已在晚饭前全部谈妥,因此进餐时自然就谈到了下一本长篇小说。我在一九九二年春天发表了《杀人黑猫馆》,后来就没有再写“馆系列”的作品了,出版社方面希望我继续写。大致上就是这样。

我在今年春天发表的《尸体长发之谜》的“后记”中,曾宣布:接下来要写“馆系列”的作品。但实际上因公私两忙,抽不出空,至今仍未动笔。

“这次是什么「馆」?已经决定了吗?”u山肃然问道。

“决定了。”我点头道。“这次叫「奇面馆」。”

“鬼面?鬼怪的面?”(译注:鬼面日语音同奇面。)

“不是。是「奇怪的面孔」,叫《杀人奇面馆》。”

“就是《三年奇面班》的奇面。”a元君道。

u山歪着脖子道:“什么意思?”

“那是漫画的书名,很久以前的。”

“哦,我不知道有那种——跟那套漫画有关吗?”

“没有。毫无关联。”

“这次的随笔集忙完后,你大概就会正式动笔了吧?”

“正有此意,不过……我另有一腹案,也许会先写另一本,现在就是犹豫不决。”

“哦,那又叫什么「馆」?”

“尚在保密阶段。”

“反正明年出书后就知道了。读者想必也翘足引领,企盼已久。”

“——嗯。”

“怎么好像一点志气都没有的样子?”

“嗯……啊,我会全力以赴的,敬请拭目以待。因最近我接进了电动玩具软体设计的工作,忙得焦头烂额,所以……不过我想,同时写小说也可以……”

当时我如此回答,事后我才知道,这种想法实在太天真了,是我自己陷入永生难忘的苦境,此是后话不提。

当k子说“葛西先生的小新被杀”时,我们三人同时发出惊叹声,这大概是因那个“杀”字超乎意料之故。

自己在小说中写过无数次的“杀”字,写到都腻了,但在真实生活中突然听到此字时,却惊讶得手足无措,至今我都还无法形容那种感觉。

“你是从新闻报导上,得知此事的吗?”

u山问道。k子轻摇头道:“报纸和电视不会报导这种小事的。”

“地方办可以登呀,这附近又不常发生杀人案。”

“可是被杀的是……”

“笠井先生的小新,不是吗?”

u山忽然露出仿佛在眺望远方的眼神,说道:“唔,这两个名字配在一起,好像具有什么「暗示性」哩。”

“也可说是具有「预言性」的组合。”a元君道。

我在一旁猛点头。他们说的“暗示性”、“预言性”是何意,我认为在本书中还是不要写出来比较好。

“我是昨晚听堀井太太说的。”k子道。

“堀井……是住在我们楼上那户人家吗?”

“是呀。u山先生,你应该也见过他们夫妻吧?”

“唔,好像有。”

“中元节那天,他们夫妻俩不是由来拜访过吗?连猫咪也带来了,那只猫还跳进我们家的阳台。还记得吗?”

“——啊,那只花猫呀!”

“想起来啦?”

“叫什么名字呢?”

“就是堀井先生嘛。他太太叫广美。”

“我不是问这个,我是问猫叫什么。”

“叫三毛。”

“三毛……唉,怎么取这种名字呢?”

“不行吗?”

“花猫就是三毛猫,三毛猫就叫三毛,真没水准。”

“怎么说这种话呢……”

这种事何必计较?但u山似乎特别喜欢计较这种事。他猛摇其头,面露不满之色,鼓动那已经有点不听使唤的舌头说道:“黑猫就叫小摆,娇小的就叫小不点……唉,真是庸俗到令我无法忍受。至少也该叫做「歌剧」或「塘鹅」之类吧?”

“那不是以前我们家养的小猫的名字吗?”

u山像吃了一惊似的,上身又用力往后一仰,道:

“啊,是呀。那只「歌剧」的性情,为何会变得那般凶暴呢?莫非是我管教不当……”

看样子,他已醉得差不多了。k子露出“可以了”的眼神,继续说道:

“堀井夫妻这里摆恰懊也来度假。昨天傍晚,我在楼下大厅遇到堀井太太,就把采来的草菇分些给她,那时……”

“我还是无法理解为何要叫三毛或小不点。”u山先生又在打岔。

“我认为叫三毛没什么不好。”k子回答。

我赶紧插嘴道:“堀井太太告诉你什么?”

要是任由酩酊大醉的u山继续胡闹,永远也无法进入主题,所以我发言催促k子。

“就是说……”k子连连点头,说到。“广美其实就是葛西先生妹婿的妹妹,她是听她哥哥说的……”

唉,到底在说什么?怎么那么复杂?还好k子讲话慢吞吞的,要是说快一点,又只说一遍,那我大概就听不懂了。

“等一等,我先确定一下。”我说着,喝了一口咖啡。

“你说得笠井先生,不是那位笠井洁先生吧?”

“咦?——啊,恩,对,当然不是,只是发音一样,字是不同的。”

k子露出沉稳大方的笑容,开始说明其相异处。

“就是说啊,葛西先生的葛,是葛饰北斋的「葛」,下面加个「西」字。他全名叫做葛西源三郎,是个老头,在这一带算是小有名气的人。”

3

“听说他原本住东京,在一家大公司上班,几年前退休后就搬到此地。好像是说,他厌倦了都市生活,所以买下一座旧的农庄,将房子整修好后,便搬来住。他一个人独自过活,但养了许多动物。”

“真令人向往。”

u山说话时,表情好像真的很憧憬的样子。

“我也希望退休后能长居此地。”

“u山先生,话别说得太早。要是真有那么一天,我看你一定会说「还是都市比较好」。”

“呃……”

我问道:“他的夫人呢?”

k子脸上闪过一丝阴霾,说道:“早已亡故。育有二女,大女儿嫁给外国人,现居国外。小女儿就是广美的哥哥的太太。因丈夫工作的关系,他们夫妻俩一直住在甲府,因此葛西老先生就独居在此……”

“你说他坐法拉利是吗?”

“是啊,常常坐呢,所以在这一带很出名。”

“将近七十岁的老人还这样,难怪引人注目。”

u山又插嘴道:“唔,法拉利,太好了,这个我最欣赏。”

我怕他又开始长篇大论,急忙打岔。

“那法拉利是不是大红色的?”

“啊,是黑色的。”k子说着,眯起一双眼睛,瞥了窗外一眼。

“我见过好几次。葛西先生身穿红夹克坐在上面,白色的胡子随风飘动……好一副老英雄的气派。第一次看到时,我还吓了一跳呢。不过,那模样真是帅极了。据说那是他长久以来的梦想,如今美梦依然成真了。”

“诚然是一段佳话。”a元君以真挚的语气说道,然后喝了一口威士忌。

u山把啤酒斟入杯中,道:“据说以前他妻子是因车祸而丧生的。当时他开车出了车祸,妻子就坐在他身边,不料天人永隔……所以葛西就指天发誓,说此后一生绝不再握车子的方向盘……”

我想:或许是岁月治愈了他心灵上的创伤,所以才回心转意,买下了憧憬已久、价格昂贵的法拉利跑车吧?

“诚为一段佳话。”a元君又说了同样的话。

“不买红的,买黑的,太朴素了吧?是新车吗?”

“什么嘛……嗯嗯……”k子微侧着头说。“不是那样啦。据说是搬来此地之后,结识了一位朋友,拜托那位朋友便宜一点卖给他的。那位朋友姓铃木,是法拉利以前的主人。葛西先生去他那边玩的时候,看到法拉利,就爱得不得了,一定要买下来……听说是这样。”

我想:这种超高级的名牌车,若是全新的,至少要几千万日元。就算是中古的,也觉便宜不到哪里去。

“不过,他年纪那么大,坐在上面实在不容易……要驾驭自如,一定要费一番苦心吧!”

“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,对不对?”u山说道。

“不错。”k子颔首道。“言之有理,若是你u山先生,就绝对做不到。”

我暗忖:u山素喜炫耀驾车技术,这下子恐怕要大表不服了吧?

“哼——此言不差。”

u山的反应竟如此谦虚,是令我大感意外。我想:法拉利车素有“世上最凶悍的淑女”之称,大概u山也自认难以驾驭,无力驯服吧?

“然后——”我又催促道。“你说本周二晚上,葛西先生的小新被杀——这位小新是谁呢?”

“就是说,本来啊,小女儿有个儿子,名叫新之介……”

“原来是葛西先生的外孙。”

我想:若真是小阿被杀,那u山就没说错,报纸应该会等才对——但k子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大感意外。

“新之介在前年生病去世了,才三岁而已……听说原本就体弱多病。”

“嘎?”

我不由得惊呼一声,瞪着k子问道:

“那被杀死的小新又是谁呢?”

k子以严肃的神情答道:

“那是今年春天葛西先生捡回来养的小帮子,为纪念已故的外孙,便取了相同的名字,叫做小新,还百般宠爱呢。”

4

被杀死的小新原来是只猴子。

当初听k子说“案件”时,我(u山他们应该也是)便误以为是“杀人案”,结果实际上却不是“杀人”,而是“杀猴”。虽然无论杀的是什么,一样都是“杀”,但k子说过的话里头,好像真的没有“杀人”两字。若杀的是家畜或宠物,在刑法上好像只能处以“损坏器物罪”,难怪没有媒体要报导。

我觉得很泄气,便点了一根烟。虽已感冒,喉咙很不舒服,却还是忍不住要吸。这就是老烟枪的悲哀。a元君则是满面笑容,将杯中的威士忌喝光。u山照旧是“哦”了一声,上半身用力往后一仰。

k子说她听到的消息是:今年春天,葛西先生偶然在附近森林里发现了那只小帮子。见小帮子因受伤无法行动,便抱回家中治疗,然后饲养在独栋的小屋内。不久以后,葛西先生就向别人说,猴子的脸长得和已故的外孙一模一样。

“于是就将之取名为新之介,和外孙的名字相同,并且疼爱有加,一只叫它小新、小新……”

k子轻叹一声,继续说道:“不过,据说她女儿不太高兴。那是当然的,就算长得再像,这样子叫也是很奇怪。”

“的确很怪。”我点头道。

我想:这种行为虽然表示他十分疼爱外孙,但确实也已超出常轨了。或许他是已经老糊涂了也说不定。

“小新这只猴子很喜欢亲近人类,饲主葛西先生是不用说,就是陌生访客,它也百般撒娇。葛西先生搬到此地后,养了很多动物,像小新这么乖的,却是绝无仅有。”

“这意思是?……”

“别的动物,像狗、猫、鸟、龟……总之,所有的动物都很怕生,除了葛西先生以外,别人都无法亲近。不知是否饲养的方式有问题,才会出现这种情形。其他的人要是靠近,那些动物就吠呀、吼呀、咬呀,大吵大闹,惟有小新……”

“对每个人都很亲热,对吗?”

“是呀!”

“如此乖巧的小帮子,前几天居然被人杀死了,是吗?”

“对。”

接下来k子又用慢条斯理的语调,述说案情。将其内容整理后,梗概如下:

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二晚上,有四位访客来到葛西源三郎家。

头两位是家住甲府的女儿、女婿。女儿名唤文子,二十九岁。女婿姓山田,比文子大七岁。山田先生的妹妹即是住在楼上的堀井夫人广美。

第三位是法拉利的前任主任铃木。他原本在大阪一家公司上班,二十年前突发奇想,下定决心辞掉工作,移居此地经营牧场,年约四十左右。

另一位是葛西的老友佐藤。他的老家就在村内,和葛西是在念大学时认识的。他一直担任村议会的议员,至数年前才退休,现在过着休闲的隐居生活。葛西会从东京移居此地,一半也是他牵的线。

女儿文子每个月都会从甲府来此探望独具的老父。有时自己来,有时夫妻俩同来。有时当天即返回,有时住一宿才走。

牧场主人铃木平素就常到葛西家玩。两人年纪相差颇大,但个性投合,成了忘年之交。葛西亦常至铃木家走动。

前村议员佐藤,则是偶尔才来玩。以前可说“经常”来,最近却是“偶尔”而已。因去年冬天他罹患重病,差点丢了老命,后虽痊愈,体力却已大不如前。

不过,此四人同时于十一月十四日傍晚来访,并非偶然巧合,而是葛西实现安排的。亦即,趁女儿女婿来此过夜时,特地邀铃木和佐藤前来凑足人数,以便进行方城之战。对此提议,无人反对,因这些人都爱打麻将。

四人到齐时,是傍晚六点半。文子先去做晚饭。八点多才开战。地点在主屋一楼靠边的房间,有八个榻榻米大,里面还有全自动的麻将桌,可称为“麻将间”。

他们玩的是“半雀制”,即打完南风圈就换人。一直战至深夜两点,总共打了六次“半雀”,每次大约花费将近一小时。

战绩是:主人葛西大胜。最“肉脚”的文子如有神助,反而小赢。佐藤输惨了。铃木“无输无赢”。山田小输,书的钱刚好是文子赢的钱。不知“一底”、“一台”多少钱,反正最后的结果大致是这样。

打到深夜两点,便决定收摊。因葛西和佐藤都已是高龄近七十的老人,尤其是佐藤,体力根本撑不住,何况一开始就没打算要玩通宵。

直到此刻,他们才得知小新已遇害。

佐藤因体力不支,决定在此住一晚。铃木则打算立刻回家——就在此时,葛西跑道小屋去看小新,发现它竟已惨遭杀害,横尸当场。

“……小屋内有小新专用的小房间。小新脖子上套着项圈,上面绑着长绳。它虽不会攻击人类,却会恶作剧,因此不能不拴起来……”

k子黛眉紧蹙,开始说明案发现场的状况。

“小新头部被人用一顶毛线织成的滑雪帽整个套住,然后重击致死。凶器是一根登山用的冰镐……”

用那种凶器奋力一击,小帮子必定当场头骨碎裂,脑浆四溢,立即断气。我一边想象,一边皱眉。

“那种滑雪帽就和「蒙面罩」差不多。”

u山说话时,咬字已含糊不清。

“猴子小新,被蒙住脸部,用冰镐敲死……哼,这是一种具有「暗示性」的状况。”

“也可说是具有「预言性」。”a元君附和道。

究竟这“暗示性”、“预言性”是什么意思呢?我在这里还是不写为妙。因这些事和此案的破解毫无关联,故请各位读者不要放在心上——在此我必须向大家道歉,请勿见怪。

“那雪帽和冰镐是否本来就放在现场?”我问道。

k子点点头,但似乎没把握的样子。她说:

“我好像有听说是那样子没错……唔,对了,好像是说,那小屋原本是当作仓库用的,里面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,其中……”

“噢!”

“还听说,现场已被翻得乱七八糟,垃圾桶也倒了,垃圾散落满地。小新被拴着,手本本够不着垃圾桶,所以一定是凶手不小心踢倒或撞翻的。”

不过,就实际问题来看,此事的真相应该就是k子所说的那样吧?凶手在犯案之前或之后,或正在下手之时,因粗心大意而弄倒了垃圾桶,只是这样而已,并无其他含义。现实上的事件大抵都是如此。

5

“这么看来……”感冒药似乎有效,但我依旧全身发烫。我边说边点烟。明知这烟味道不佳,还是忍不住要吸。

“楼上那位太太好像讲得相当详细呢。”

“是呀。”k子微侧着头,双手轻轻托脸颊上。“我以前曾对她说,u山先生因工作的关系,认识很多推理作家。说不定她是因为这样,才向我细说分明的。”

“可能是想让推理作家来解谜破案吧。”

“大概是。”

“嗯哼。”

有不少所谓的正统推理小说,是安排“故事中的某位推理作家就是解密高手、破案能人。”艾勒里·昆恩就是这样写,法月纶太郎也是,有栖川有栖亦然……我自己也在“馆系列”中,安排了一位叫做鹿谷门实的作家,让他饰演神探。然而现实上的推理作家,是否有能力破解现实上的案件呢?这是大有疑问的。

若发生受人瞩目的案子,有时候报社和杂志的编辑部,就会打电话来要求我发表意见。老实说,那种事我实在很不擅长。正统推理小说描绘的案件无论如何扑朔迷离,最后总是会有侦探以逻辑推理破解掉,这是作者的基本设定。但现实上的罪案却非如此,现实中的凶手根本就不讲逻辑,爱做什么就做什么;目击证人胡吹乱盖,证词错误百出,也是司空见惯。也许根本就是“共济会”的阴谋诡计,各种文章中也许都充满了谎言。现实上,充分而必要的线索,绝不会在适当的时机全部出齐。作家在小说中让名侦探使用的推理方式,在现实上绝对无效。

“不过——”

我说道。因大口吸烟,差点就咳嗽起来,但我忍住了。

“楼上那位太太也只是听她哥哥说的吧?那位山田先生又怎会告诉她如此详细的内情……”

“因为他在甲府就是当警察的。”

“警察?——是刑警吗?”

“可能是吧……所以,此案发生时,他才能当机立断,迅速处理,并且跟这里的警方联络……”

现任的警察起码比普通上班族,还会处理这种事吧?对于案发状况的观察,大概也比较周到可信。至于为何要将内情详细告知其妹——可能是因兄妹感情好吧?

“原来如此。”我边说边点头,让自己相信这种推测,然后问道:“那么,凶手是否已就逮?”

“好像还没呢。”

虽说甚获宠爱,还取了跟外孙相同的名字,但终究只是一个猴子罢了,被杀死了也不能称为杀人案。就算警方赶到了,大概也不会认真处理。

“家中物品是否遭窃?”

“好像没有。”

“可有从外部闯入的迹象?”

k子再度伸手托腮,歪着粉脸道:“这个……这里是山乡郊外、乡野小村,一般都是夜不闭户,门不上锁……啊,对了,只知道屋内并无可疑的足迹。”

“是脱下鞋子进入屋内的吧?”

“嗯,而且,就是小屋周围也一样。”

“这话的意思是?……”

“就是说啊,那小屋有两扇门,一扇朝着庭院,另一扇通往外面的道路……”

根据k子的说明,情况大致如下:

葛西大宅占地约近两百坪,四周有古老的围墙。独栋小屋就在后门旁边,紧邻外面的道路,有一面墙壁本身就是原来的围墙,此处另设一门,即k子所说的“另一扇门”。门外是柏油路,所以就算有人由此经过,也不会留下可辨识的脚印。

面向庭院的那个门前面,有一条石板小路,可通往主屋的厨房。有问题的是“这条小路以外的部分”。案发那天,因白天下雨,庭院的地面一片泥泞,凡人走过,必留足迹。但山田观察之后说,庭中完全没有可疑的脚印。

“原来如此,那么……”我正要发表意见,u山忽然举手打岔道:“喂,喂!我认为葛西最可疑!”

“啊?”

“真的吗?”a元君眨眼问道。他戴着眼镜,眼睛圆圆的。

“可是葛西先生很疼爱小新呢。”k子反驳道。

u山吞下一口啤酒,以奇怪的语调说:“就是因为这样才……有道是:因爱生恨,愈爱愈恨。”

“岂有此理!”

“是有此理。”这次轮到我插嘴了。我已经困得要命(感冒药加酒精所造成),一不小心,眼睑就会合上。我努力控制。

“k子不是说过吗?葛西养了许多动物,只有小新与众不同,对饲主以外的人也很亲近。”

“啊……对,我好像讲过。”

“对葛西而言,那样子或许会令他很不高兴。”

“何解?”

“也许他认为,自己饲养的每一只动物,都只能跟他自己亲近。那样的话,他方能得到最大的喜悦。也可以说,让那些动物对饲主忠贞不二,他才能甘心。谁知小新却不然,它在每个人面前都极温驯乖巧,对任何人都很亲热。因此葛西心生不满,认为小新讨外人的欢心,是无耻谄媚,简直是吃里扒外,忘恩负义。于是……”我望向u山,又说:“就是这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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